冬天的胡琴
主持人语:
在60后女诗人中,冉冉是越写越好的不多几位之一。她说“凝神就会看见”,“由凝神带来的宁静、智慧和力量是这个时代的奢侈品,也是一个纯粹的写作者所能得到的最好奖赏”。她凝神并穿越于诗歌和小说两个世界,从而有了双倍的收获和奖赏。诗歌在她是一种“祈祷形式”,是修为的证言和印记,而她的小说,也富有诗的敏锐、细微和内在韵味,《冬天的胡琴》就很有代表性。在2015“灿鸿”台风中,约浙江诗人慕白写了关于1994“弗雷德”台风的散文《风,从1994刮来》。他将个人亲历、新闻报道、网友回忆等融为一体,具有“跨文体”色彩。从经验主义角度来说,散文是对记忆的提取和拯救。(沈苇)
一
“我听见门吱的一声,那个人走出去,她去追。好一会儿,她一个人回来,翻箱子、柜子,边翻边哭。”
女孩说话的时候,身子不由自主地蹲下去,但并不看他。他是瞎子,看也没用。他端坐在他的小木凳上,架在腿上的胡琴早已没有了声音,皲裂的右手还拿着琴弓。
“是春天来过的那个人。我记得他的口音。”她记得他的蜜,那个养蜂客,花还没有开放就带着他的蜂箱从他的家乡赶来。她记得漫山遍野的油菜花、褐色的蜜、裸着脸在嗡嗡的蜂群中取蜜的养蜂客。
瞎子将拉远的琴弓重新往回推。太阳快要下山了,他身后的核桃树叶闪着暖暖的红光。风从远处的菜地吹过来,吹过他们又向前吹去。她站起来,从她站立的街头望过去,乡场的石板街就像梦里的空胡同一样安静,屋顶上的炊烟都是斜的。
胡琴又响起来,瞎子拉的是《 找牛 》,讲的是一只母牛和三只小牛,母牛在找它的小牛,小牛在雾中走,那雾比牛奶还白还稠。
二
天黑了好一阵,她和母亲还没有点灯。
风停了,雪开始下。一茬一茬的雪花从天空中飘下来,簌簌的声音像炭火在吮吸空气。
黑暗中,她还是看得见母亲的眼睛和牙齿,也看得见墙角堆好的布垛、幽暗的板壁。床上的被子仍然叠着。她们这间卧室是供销社的仓库,里面不能烤火。她们坐在木柜般的火桶里,腰以下被棉被紧捂着。
有笛声从远处传来。小学校的裴老师在灯下吹笛子。那战战兢兢支支吾吾的声音从窗户传出,升到操场上空,很快就被风吹得七零八落。
她不喜欢这声音,是因为不喜欢吹笛子时裴老师那涨红的脸。他第一次坐进她家火桶的时候,潮红的脸就像刚吹过笛子,他坐下,母亲的脸也莫名其妙地红起来,而他的手指像随时要去堵笛子的孔似的,不安地动来动去。
“你手里拿的什么?”母亲点亮罩子灯,轻轻问她。
她淡漠地看了母亲一眼。双手仍躲在棉被下。
她拿着一枚柿子。这个柿子她已摩挲了好多天。金红的带有雀斑的果皮下,能看见浆状的果肉和褐色的果核。
她知道母亲正在搜索鞋帮的声音。但远处的笛声还在响,时断时续的,像一个气管炎病人的喘息,焦急万分又竭尽全力。
有老鼠在移动。声音绵软而拖沓,仿佛是在用肚腹走路,从窗下一直走到壁脚。在那里,一只较小的老鼠兴奋地尖叫起来。
她从暖烘烘的被子里抽出了右手,去拿一支笔。左手还在棉被下。这是一支未削过的铅笔,多棱的笔身上,几个拼音字母细若发丝。像拿琴弓那样,她把笔横在手里。
“他不聋,怎么不说话?”她在说瞎子。
“他早聋了。”母亲知道女孩说给瞎子的话远比和自己说得多。
“他看得见我。”女孩把柿子举起来放在眼睛边,焐热了的柿子似乎变得更亮了,“你说,他儿子死的时候,他闭上了自己的嘴?”
“是的,那时他才三十多岁。老婆刚死不久。他看见儿子闭上了眼睛,自己就闭上了嘴。”
“不想说话,还是不会说话?”
“谁知道。”
“他那时瞎了吗?”
“没瞎。”
“他老婆死的时候,他闭上了自己的眼睛?”
“是闭上了耳朵。”
“什么时候开始瞎的?”
……
女孩倏地把手缩进被子里,扭过脸,不再理会母亲。她觉得母亲的不想多说是因为那不成曲调的笛音,她认为裴老师和母亲是两个幼稚可笑的人,他们在她面前东拉西扯遮遮掩掩,既笨拙又有些滑稽。
笛子的声音果然听不见。凝神细听满世界都是雪花的声音。
漫天大雪。掌大的雪花,落在群山峻岭间,落在高高的盖子上,那里有被石板街贯穿的小乡场,有她和母亲的供销社。
三
雪下了一天,两天,三天。
雪收拢了大地上的白色群山。远处近处的山峦硕大而又清晰。曲折的石板街变得简短,街边,粗矮的木屋顶着雪白的屋顶。
稀疏的雪花又开始飘。指头大的雪,弯弯曲曲地、慢慢悠悠地飘落。街口,核桃树银白的树冠像一把巨伞。
女孩穿着臃肿的棉衣棉裤,瞎子也穿着臃肿的棉衣棉裤。穿得太多,蹲不了多久,她就站在瞎子的旁边。她站着,话已经说过,兴奋劲还没有退去。而端坐着的瞎子似乎也沉溺在倾听之中,上身一动不动。
“还有口琴,她吹过口琴就开始炒菜,吃饭的时候她又大声地哭……”
瞎子稍微有些疲倦,他将并拢的膝盖分开,端正的身板也开始懈怠。女孩反复讲的是同一个人,住在供销社隔壁,她会吹口琴,来自遥远的城市。
瞎子又在调他的弦。今天拉的几支曲子都半途而废。女孩不再说话。
女孩要说的和没说的他似乎都知道。但女孩想不明白,瞎子那干瘪瘦小的胸腔里怎么可以装下那么多排列有序、无休无止的琴声。
雪下得紧了些,掌大的雪花从天空奔涌而至,不一会儿,就落满了瞎子的双肩、双腿和膝头。低头看,核桃树下的小路在积雪下面秘密地游走,逶迤盘曲通往山脚。在路上,一条路又会衍生好几条,每一条路都在向前,每一条路都没有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