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辑不可缺失的一项基本功

逻辑，对于以语言文字为工作对象，面对书稿的编辑来说，是不可或缺的，却常被忽略。从思维到诉诸语言表达，是一个从“想”到“说”或“写”的由深层到表层的过程。只有清晰的思维，才能有清晰的语言表达。为使语言表达规范、通畅，我们要靠字词、标点、语法与修辞等知识来解决，但值得注意的是，许多语法上并没有错误，却有明显违背事理的语句，我们该用什么分析工具来辨析?答案是——逻辑。

语言学家王力在《我谈写文章》中指出：“凡是不合事理的句子，也就是不合逻辑的句子。平常我们所谓主谓搭配不当，动宾搭配不当，形容词和名词搭配不当等等，严格地说，都不是语法问题，而是逻辑问题。”他并且举例说：“‘最好水平’，是形容词和名词搭配不当，表面上是语法问题，实际上是逻辑问题。依汉语语法，形容词用作定语时，应该放在其所修饰的名词的前面，‘最好水平’这个结构并未违反语法规则，因此也没有犯语法错误，但是，‘最好水平’这个词组是违反事理的……这种例子真是不胜枚举。”的确，这种合语法却不合事理的句子，在语言表达中是大量存在的，问题是面对此类错误，仅靠语法规律的知识是无法说清的。许多语法书将其一概归为“不合事理”一类。其实，大量不合事理的语句都可以从逻辑上作出分析，因为，不合事理皆因在运用概念、判断及推理上出了问题，未能准确反映客观对象的真实情况及规律，诸如概念错用、并列不当、误用否定、判断歧义、以偏概全、自相矛盾、推理错误等都可归列其中。一般来讲，如果思维中概念不明确，就会用词不当；判断不恰当，就会句子不通；推理不合逻辑，就会失去说服力。

吕叔湘、朱德熙先生在《语法修辞讲话》中明确指出：“要把我们的意思正确地表达出来，第一件事情是要讲逻辑。一般人所说的‘这句话不通’多半不是语法上有毛病，而是逻辑上有问题。”吕先生曾在《编辑要注意语言文字问题》中举例，“这个学校校舍基本全部倒塌”说明用词造成矛盾的问题，而“自相矛盾”正是一种典型的逻辑错误。语言学家高名凯在《语言论》中指出：“汉语句子是以逻辑判断的结构为基础的。”在《语法与语法教学》中又说：“没有逻辑的基础，语法就不成其为语法。如复句‘因为，所以’正是表达逻辑上的因果关系的推理，因此语言结构不能脱离逻辑基础。”语言学家的这些言论都在强调语法的基础在逻辑，语言表达上的问题主要是逻辑问题。遗憾的是我们多年来缺乏这方面的研究。虽然经常用“语言失范”“逻辑混乱”来概括语言使用的现状，但究竟逻辑方面怎样“混乱”，其言不详。一般也只是字词及语法方面的分析，较少有逻辑方面的具体分析。不能否认，长期以来在我们的编校工作中缺失了逻辑，许多人不知逻辑为何物、有何用。有人仍把它当做形而上学的哲学，认为是一种与实际生活相距甚远的抽象理论。的确，逻辑有它抽象的一面，但它的内涵极其丰富，涵盖极广，是对人类思维经验的概括和总结；它是一门教人如何正确运用概念、判断和推理，进行正确思维及成功交际的科学。

我国古代先秦时期的名家及名辨学说体系(以《墨经》为代表)，给后世留下了丰富的逻辑思想遗产，并与西方古希腊亚里士多德的形式逻辑体系，古印度的《正理经》和因明的逻辑理论，并称为逻辑思想的世界三大源流。我国近代清末著名学者严复在他翻译的《穆勒名学》中曾说：“逻辑是一切学之学，一切法之法。”还说过“学习科学，首先应学逻辑”，“科学人手第一层功夫便是正名”。孙中山先生曾说：“凡稍涉乎逻辑者，莫不知此为诸学诸事之规则，为思想之门径也。人类由之而不知其道者众矣，而中国则至今未有其名，吾以为当译之为理则学也。”(《孙文学说》)现今台湾仍称逻辑为理则学。

“理则”与“事理”有别。事理仅指客观事情的道理，说“不合乎事理”，是指认识违反了客观事实或事情的道理；而“理则”是指道理(包括推理)中所包含的规则，它更准确地概括了逻辑的本质内涵。因此，在严格意义上说，事理并不等同于逻辑，逻辑可包含事理，但并不仅限于事理，它还包括推理的各项规则。现代逻辑认为，逻辑主要是指推理的形式规则。广义而言，逻辑可以涵盖概念、判断、推理、论证及谬误等，也可将广义理解的逻辑称为“大逻辑”。近代对逻辑应用的研究范围很广，涉及生活、工作的各个领域。如法律、刑侦、经济、管理、教育、医学、说话、文章等方面逻辑。自然语言逻辑是逻辑学的一个重要分支，是从语言的指谓性和交际性的特点出发，结合语境因素，对日常语言表达进行多方面研究的逻辑学科。把逻辑应用于自然语言的分析与研究，历来为许多逻辑学家和语言学家所重视，并关注到如何用逻辑方法对语言表达中的逻辑错误作出分析。逻辑学家周礼全说：“从学习和应用的角度来说，了解并熟悉人们常犯的各种逻辑错误，可以养成对逻辑错误的敏感，对于进行正确的思维有非常重要的意义。”并具体提出：“在讲逻辑错误时，一方面应利用我们的报章、杂志、书籍中与日常谈话中的材料，指出其中的逻辑错误。这样可以使我们以后不再犯或少犯逻辑错误。”(《周礼全集》)自然语言逻辑的有关理论已成为分析语言表达中逻辑错误的重要手段。

应用逻辑分析方法，不仅可以用来分析运用概念和判断中所产生的各种逻辑错误，诸如：“祖国的生日”(概念错用)、“凌晨四十分”(概念不明)、“第一篇处女作”(概念赘余)、“两个词汇”(误用集合)、“保健品骗人”(外延过宽)、“蔬菜和西红柿”(并列不当)、“一名嫌疑犯”(概念矛盾)、“防止不走过场”(误用否定)、“游客找不到导游就着急了”(判断歧义)、“我国有世界上没有的万里长城”(判断矛盾)、“如果深入生活就能写出好作品”(假言不当)等。还可以运用推理规则分析演绎推理、归纳推理和类比推理中的各种逻辑错误，如“作案人都有作案时间，所以，有作案时间的都是作案人”(直接误推)、“他发烧了，所以，他感冒了”(前提虚假)、“我又不是模范，所以，我不用起表率作用”(三段论误推)、“许多人说这东西好，所以，这东西一定好”(轻率概括)等。

值得注意的是，在语言表达中的推理常常不是教科书式的典型结构，而是形态各异的省略式，这就要求我们在了解完整式的基础上分析出省略部分，才能辨析其正误。例如有一则报道说：“国际旅游小姐总部迁至郑州后，将在政治、经济、文化、社会等方面产生深远的影响。”这是一个省略了大前提“如果国际旅游小姐总部迁至某地后，就会对某地的政治、经济、文化、社会等方面产生深远影响”的充分条件假言推理。虽然推理形式正确，但由于省略的大前提是不合事理的判断，因此其结论不必然为真，推理无效。又如，有人说：“这位张局长一定是党员，因为，许多领导干部都是党员。”这是

一个将结论置前、大前提置后，并省略了小前提“这位局长是领导干部”的三段论推理。虽然前提都是合乎事理的真实判断，但推理却违反了三段论推理的规则，即“中项在前提中至少周延一次”的规则，而该推理的中项“领导干部”在前提中两次都不周延，因此不能推出必然结论，此推理无效。

上面所举的推理例子是为了说明：对语言表达的逻辑分析，尤其是对推理的分析，不能仅限于事理分析，既要注意事理一面，也要注意逻辑规则一面；要注意掌握逻辑推理的相关知识，善于从各种省略式中恢复其完整式，以便更好地辨析书稿中推理方面的各种错误。尤其对科学论述较强的学术著作，有关政策、法律方面的著述等，编辑必须具有相关的逻辑知识，才能在审读书稿中理清思路，辨析正误。但在日常语言表达及一般书稿中，实际上往往并不需要严格的推理或论证，因为在日常用语言表达和一般书稿中，大多为叙述、描写、说明等，或有间插议论，但主观随意性较强，或强调、或夸张、或想象、或推测等，无须用逻辑规则生搬硬套，更多地还是需要分析文中的概念和判断是否准确恰当，思路是否清晰，叙述是否通顺有条理，结构是否完整、严谨等。总之，作为终日与书稿打交道的编辑人员，如果能具备语法分析和逻辑(包括概念、判断、推理等)分析的双重能力，两者相得益彰，不仅可以提高自身的思维素质及业务水平，进而可以使手中的作品内容更清晰、更精当，增添语言的光彩和内在逻辑的魅力。

可喜的是自2002年以来，新闻出版总署在全国编校人员的资格考试中列入了“逻辑知识”。笔者曾参与有关工作，据我了解，广大新闻工作者一旦了解逻辑的性质及内容，都会认为学点逻辑极有必要，这样可以从思维层面提升对语言分析的水平；有了逻辑角度和视野，对问题的理解更加透彻清晰，多有与逻辑相见恨晚之感。笔者曾在中国记协新闻学院讲授逻辑课多年，有位晚报的老编辑说原来不懂逻辑学中的术语，更没有用逻辑术语分析过文章中的病句。学了逻辑后，感到很开窍，就自觉地运用逻辑知识分析文章中的逻辑错误。他见到一篇文章中有这样的句子：“这种错误在北京报刊上不应出现，而且在地方报刊上也不应出现。”他立即指出该句中的“北京报刊”与“地方报刊”在概念上是交叉关系，犯了“交叉并列不当”的逻辑错误。因为“北京报刊”这个概念的外延并非只限于中央的报刊，“地方报刊”概念外延中也应有一部分北京的报刊。如果把两个概念并列使用，就会使读者认为“北京报刊”中没有“地方报刊”，“地方报刊”中也没有“北京报刊”，这就会造成概念上的混乱。这样一分析，就从思路上搞清了之所以出现这种语病的病因在于思维中对概念的外延不明确。如果不研究逻辑，就不能自觉而敏锐地作出这种逻辑分析。

近几年在新闻出版方面对逻辑也多有关注，由新闻出版总署教育培训中心、中国出版工作者协会校对委员会编、周奇主编的《出版校对培训教程》(2005年)、由周奇、杜维东主编的《现代新闻出版编校实用手册》(2008年)、由中国编辑学会编、周奇主编的《常见语言文字错误防范手册》(2011年)中都列入了“常见逻辑错误辨析”一节。另外，已有28年办学历史的中国逻辑与语言函授大学于2006年主办了由中国编辑学会、中国语文现代化学会等8家单位共同组织的对包括《人民日报》《光明日报》等在内的全国28种报刊的挑错活动，把挑逻辑错误列为首项，并编辑出版了《报刊逻辑与语言病例评析1100例》(2008年)。近两年，由中国出版工作者协会连续两届举办的全国“青年编校技能竞赛”，都列入了分析逻辑错误的考题。这些情况表明，逻辑已日益被广大新闻工作者及社会各界所重视。但是，毋庸讳言，目前由于缺乏逻辑普及的大环境，我国逻辑科学研究与教学的专业队伍人员过少，逻辑普及到大家，还要走很长的路。我们希望并相信为了进一步提高新闻出版工作的质量和培养具有较高思维素质和业务能力的编校人员，把逻辑作为编校人员的一门不可缺失的基本功，应当成为全体新闻工作者的共识，并不断总结经验，进一步研究如何选好学习逻辑的相关内容，避免过于艰深和烦琐，以使逻辑在编校工作中能真正发挥其应有的作用。

(作者单位：中华女子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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